管兴才先生,是锡伯族著名诗人,锡伯族史诗《西迁之歌》的作者。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有幸与管先生见面。由管先生介绍,我认识了锡伯族革命前辈原吉林省副省长关俊彦同志、原吉林市副市长关鹤童同志。经管先生寻找,我与拨往伊犁的六世祖达尔扎后代得到联谱团圆。管兴才先生是开通东西两地隔绝历史的使者,我特撰此文,以缅怀管兴才先生,并纪念锡伯族西迁戍边240周年。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组织了大规模的民族访问团对全国各少数民族地区进行访问和调查研究。1956年8月,管兴才先生作为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的首席代表,参加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各族各界访问团来到沈阳。他是从北京中央民族学院锡伯族学生那里知道我的。那是两个月前,我到北京参加教育部召开的中学语文实行文学、汉语分科教学会议期间,找过中央民族学院的锡伯族学生,是他们将信息反馈到了新疆。
我与管先生的初次见面,是在沈阳北陵正门前,他握住我的手,用他那不太纯熟的汉语十分深情地对我说:“新疆的锡伯族,时刻都想看‘莫克敦’(沈阳)的亲人们啊!”还说:“我这么大年纪,回来一次很不容易咧!我的老家在辽阳,参观团日程紧回不去,见到你就等于见到了辽阳老家人咧!”谈话时静静听管兴才先生讲这番话的还有同团的四位锡伯族,他们是:霍城伊车嘎善锡伯族乡乡长阿勒克、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党委统战部干部富旦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党委秘书苏德善和随团医生纳秦泰。这次会面,是打破历史隔绝、骨肉分离192年后的首次会见,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其合影已辑于《锡伯族图录》(1994年民族出版社出版)。
参观团走了。时间仓促,未得多谈,我又找了家族两位兄长,带上家谱(满文、汉文各一份),次日晚到他们下榻的宾馆,再次与管兴才先生等见面。管先生不到60岁,两位兄长与他年龄相近,和他们一见面亲热的话语可就多了。管先生很健谈,知识洲博,语言风趣,他从锡伯族西迁到伊犁后编为锡伯营,驻守边防卡伦的名字讲到自备马匹南行喀什噶尔,北到塔尔巴哈台等台站换防,又从开凿察布查尔大渠、灌溉开垦8万亩良田,在新疆扎下根来,为保卫祖国西北边疆做出的伟大贡献,说到保存语言文字和风俗习惯等等。管先生那种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和民族感情、那种熟悉本民族历史和歌颂先辈们英雄事迹的高度责任感,都使我感动。我所知道的锡伯族西迁的赫赫业绩,就是听管先生讲述的,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他还侥有兴趣地给我们讲了锡伯族的礼俗文化,男人行礼的姿势,并做了演示左腿上前半步右膝下蹲,右手握拳往下一扦,左臂放在左臀部扶着箭袋。这是狩猎兄弟二人多日未见,归来见面后,弟弟甩镫下马,给哥哥的行礼。问候哥哥平安归来,故叫‘请安’,哥哥用同样姿势还礼,两人再往前凑,肩顶肩,再拥抱,是“请安”的最高札节。管先生边演示,边讲解。我少年时,常见大人这么行礼,但不知这种礼节源于狩猎生活。
管先生赤红面子中等身材,瓜子脸大眼睛,留有短胡,身着青烫绒中山装;还特意打开床上的衣服包,内是质料好的长衫、马褂,外加礼帽,他说这是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时穿的。谈话中,我们知道管先生正在将刚出版的《新儿女英雄传》译成锡伯文,同时也着手搜集整理流传在锡伯族人民群众中的“西迁之歌”。
这时,去看望他的两位兄长,展开带去的满文、汉文两份家谱给他看。管先生一看满文家谱,如获至宝,拿过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兴奋得直拍大腿。是谱内两处记载使他惊喜:一是谱序记有“哈什呼里氏初定居黑龙江所属墨尔根城和雅鲁河流域;二是谱表内六世达尔扎名下注有“拨往伊犁”,八世祖瓦力海名下注有“戌往伊犁”。管先生说:“新疆锡伯族只知道老家是‘莫克敦’,但不知你们哈什呼里氏的老家是黑龙江所属墨尔根城和雅鲁河流域,也找到‘拨往伊犁’的家谱根据” 。两位兄长看到管先生高兴的样子就顺便拜托他:“回疆后代我们寻找哈什呼里氏·达尔扎、哈什呼里氏瓦力海的后代” 。我们会见时,沈阳市民委一位李科长在陪,之后由他主持合影留念,其中有管兴才先生等五位来访的锡伯族,除我们去看望的三位沈阳锡伯族之外,市民委又请来北塔法轮寺的两位锡伯族喇嘛,新疆来沈阳水利交通学校学习的两位锡伯族学生。
新疆各族各界访问团离开沈阳,去吉林省访问时,我到火车站去送行。当汽笛吼鸣,车轮滚动时,我看到坐在车厢里的管兴才先生,一边从玻璃苗向我们招手告别,他们相互用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
大约一周之后,我收到管兴才先生委托苏德善的来信,向我报告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访问团到达长春时,在当晚的欢迎宴会上,主持宴请的副省长关俊彦在讲话中说:“我代表中共吉林省委、省政府和全省人民对新疆各族各界访问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接着关俊彦副省长就说:“听说你们访问团有五位锡伯族,十分惊喜,非常激动!”管兴才先生和苏德善上前给关俊彦敬酒,管先生还即兴用锡伯语唱起了锡伯族民歌《亚奇纳》,苏德善给译成汉语:
亚奇纳,延吉尔德,咱夫妇俩要把生活建设。
亚奇纳,走遍了野滩,咱夫妇俩落脚在大江畔。
亚奇纳,那里有窑?咱失妇俩没有包。
亚奇纳,窑不是人挖出来?咱俩双双把包盖。
亚奇纳,加劲干,咱俩难道不是好汉?
亚奇纳,快纺麻线,咱俩一起把渔网织完。
这首长诗是从东北带到新疆的,唱的是一对贫穷的夫妇,过着渔猎生活,是靠自己的双手勤奋劳动从无到有,建立幸福家庭的过程。信中说,由于管兴才先生即兴用锡伯语唱起了这首诗歌,将宴会气氛推向了高潮。关俊彦副省长听到自己民族的歌曲,特别高兴,宴后又特意接待了管兴才先生等五位新疆锡伯族同胞。
我接到此信,甚是惊喜,立刻提笔给关俊彦副省长写信问候,介绍了与管兴才先生的相识,并请教了有关锡伯族族源、语言与发展等方面的问题,很快便收到副省长的复信,是用毛笔书写六、七张吉林省人民政府便笺,说看到我的信感到很欣慰,并对我提出的问题一一做了回答。关于族源,可能与古代北部鲜卑遗民有直接关系,需史学界进一步论证。关于语言,他说锡伯族有自己的语言是肯定的,并说管兴才先生讲的就是锡伯语。还讲到他在银州(现铁岭市)农校读书时正值日俄战争,见两个俄国兵扒墙到中国老百姓家抢东西,上墙的兵叫下边的兵往上推,喊“ikeltike”和锡伯语的“nongxitike”(弄西提克)是一样的,即向上推拉的意思。俄国兵来自西伯利亚,锡伯族的源居地也可能在西伯利亚。据说“西伯利亚”的“利亚”是语助词,无意义,就是“西伯”地方的意思。西伯二字,与“锡伯”二字是同音异写。关于锡伯族的发展,关副省长说,这个问题,他与新中国初任国家民委主任的萨空了(蒙古族)交换过意见,在党的领导下,依靠政府有关部门,可组建学会或协会之类的社团组织。
大约又过了两周,我又收到吉林市副市长关鹤童同志的来信,寄来摘自《吉林外记》的两件锡伯族史料,还寄来他与夫人孩子在家楼前与管兴才先生等五位新疆锡伯族同胞的合影。相片背面写有“韩启昆同志,在党的领导下,团结锡伯族及各族人民,发扬锡伯族优良传统,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建设而奋斗!”
通过管兴才先生的介绍,我结识了锡伯族革命前辈吉林省、市的锡伯族领导并直接得到他们的关怀帮助,提高了我的民族意识、民族观念,增强了要为民族办实事的自觉性。管兴才先生不仅是开通东西两地隔绝的使者,也是辽宁与吉林间锡伯族交往的使者。
两个月后,我收到管兴才先生从新疆伊犁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的来信。信中讲了参观团回北京后,参加了建国七周年的国庆观礼,受到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讲了回到察县后,到各牛录(乡)报告到祖国内地参观访问,特别是找到了哈什呼里氏(韩)达尔扎的后代,还寄来韩家三代人合影。
我拿着照片,仔细端详他们的面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骨肉分离二百年,历史隔绝八、九代,哈什呼里氏家族人终于找到了。记得年少时,每逢过年,就随父一起将喜利妈妈挂起来,他看着家谱对跪着的子孙们进行教诲:“记住啊,伊犁有我们一支人,是驻守西北边疆时去的”。四个月前,我在北京开会期间,从中央民族学院新疆来的锡伯族师生那里,知道了伊犁一支人的下落。现在好了,管兴才先生给找到了。
(本文原载《锡伯文化》总第41期,2009年3月)